这是一首奇异的诗歌,奇异之处不在于它是一首200多行的长诗,也不在于诗中出现了有关“睡眠”的52个词语:沉睡、入睡、酣睡、安眠、打盹、睡了,等等。诚如诗名告诉我们的,这是一首挽诗,是一个诗人写给另一个去世多年的诗人的。布罗茨基写下它时还只有24岁,还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像一个孤魂般游荡,那即将到来的还是一个未知。一个24岁的青年诗人,对着一个17世纪的玄学派诗人喋喋不休地说话,这一行为本身意味着什么?
在诗歌的第一行,布罗茨基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们:约翰·邓恩熟睡了……这是一个业已由时间作出的结论,也是一首有耐心的诗不露声色的开始。布罗茨基随后向我们叙述的是数百年前一个诗人日常生活的场景:墙,床,地毯,绘画,壁橱,窗帘,蜡烛,酒杯和面包,餐刀和瓷具……而这一切,都已经沉睡了,不在我们经验的世界里面。一个阅读者必须有足够的好心境,才能够去领略布罗茨基描述的“夜色渗进”的房间、镜子后面的黑暗、窗外的雪和比桌布更白的倾斜的屋顶。当整个世界只剩下雪花的剥啄,黎明远在天边,诗人身边的生活世界也已经沉睡。唯一闪亮的就是像一场大雪般飞舞的语言。约翰·邓恩的第二次出现,已经在全诗的第40行,同时出现的还有沉睡的大海。这是一幅多么安祥的图画:一切的生物都已熟睡,鸟、狐狸、狼,甚至穴中的熊,连高高于人世之上的一切——天使、上帝、魔鬼——也已经入睡,“黑色的地狱之火安息了,还有荣耀的天堂”。
从王希苏先生的译文来看,这首诗有着十足的俄罗斯古典式的耐心。第72行过去了,这时已经到了整首诗的三分之一部分,这是一首抒情诗应该明确方向的时候了,然而布罗茨基还是从容不迫地向我们述说着约翰·邓恩的死,这真让我们替他捏一把汗。诗人之死带走了一切,诗人的名誉,一切的煎熬和痛苦都已沉睡,甚至良善也已“在邪恶的怀抱里安卧”,甚至时间,也已因死亡的到来而中止,“忘川河水的幻影也酣睡了”。
从容而自然的语调,就像海浪,每一次的间隙蕴含着更为巨大的能量。诗人的去世带去了一切,生活的世界、自然,和他精神的创造。无边的静穆中,布罗茨基的思绪返回到了自身,回到了写作这首诗时的环境。我们知道,那是一个俄罗斯的雪夜,无边的雪,铺盖上了渐暗的道路,整个世界,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。
终于出现了诗人布罗茨基的声音,尽管在这之前,也是他一直在对着我们说话,但沉湎于他对“入睡”的事物的描述,我们已经忽略这个说话人太久了。好了,现在布罗茨基终于按捺不住了,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开始说话:且慢,听!难道在狂风中你没有听见抽噎的声音,恐惧的低语?——那声音很细,细得像一根针,一根没有穿上线的针。
然后是约翰·邓恩不安的声音,他在猜测,疑惑,是谁?是谁在黑暗中抽泣?是曾经爱过的姑娘(那终究难以舍弃的尘世的欢娱啊)?是上帝悲悯的叹息?——“那哀哭的声音是多么的高尚”。
可是什么都不是。在诗歌的第128行,布罗茨基说,是你,是你约翰·邓恩自己的灵魂在说话。这抽泣、低语、恐惧,都是在你的心里。如果把诗人看作一个族群,那么一个诗人也就是所有的诗人,在这里,我们看到了被时间阻隔开的两个诗人灵魂的重叠。借邓恩的灵魂之口,布罗茨基发出了自己的感慨,他的眼睛不能从人间的苦难中移开:既然他的生命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感情和思想,他如何可能“超越那黑暗的罪愆和热情,更高地翱翔”。他这样安慰邓恩,虽然你已经死去,可是你创造的诗歌和精神世界却永远也不会死去。于是我们看到,年轻的布罗茨基一边对着一个死去的300年前的诗人喋喋不休地说话,一边也在安慰自己。因为他是孤独的,或者说,他对自己的工作还没有足够的信心。他只能自己对自己说,这一切——流浪、写作——都是有意义的。
他是孤独的,那些启迪,养育了俄罗斯抒情诗歌的高贵女性在他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出现过。他曾经有过女友,但他被捕后就断绝了来往。他有一个儿子,但不知为什么没结过婚。种种迹象表明,爱情(假如有的话)给予他的痛苦远比欢乐多。正因为如此,他才说“精神之爱才是教士的实质”。他为什么选择了一个纵情声色后把余生献祭上帝的300年前的诗人作自己倾诉的对象,从这里可以找到答案。
这就是我在开始说到的这首诗的奇异之处,它在不动声色中重叠了两个诗人的灵魂。它看似在两个人物之间展开的对话,实际上是布罗茨基自己对作为诗人的存在的一次确证。这就是布罗茨基向我们描绘的诗人之路:他就像一只鸟,眠宿在自己的窠巢,他对更纯洁的生活的渴求,全部托附给了“被云翳遮没的那颗不灭的星”。
这“星”,隐喻的可能的生活,使布罗茨基在长长的流亡生涯中不至于绝望,也使他隐忍地相信,生活中的每一次变动,都是在向着更好的方向。
如果布罗茨基不写作,那么他只是成千上万流亡者中的一个,而不能从中获得独立。我们或许会留意一下他的身世、他流亡中的故事,但这一切随他的去世也就烟消云散。他对邓恩的安慰事实上也成了对他自己最好的纪念。1996年1月28日之后,布罗茨基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彼得堡的瓦西里岛,彼得堡不再有更伟大的游手好闲者,但他的诗歌成了温暖我们的寒夜的烛光。
他一直没有失望。虽然不得不在罪愆中逶迤,但他没有失去过对更纯洁的生活的渴求,这一切应该归功于光荣的写作。写作使他明白,人的责任就是过自己的生活。写作使他经验的传述成了可能,更重要的是,他通过写作减轻了生命的痛苦,也减轻了他的民族的痛苦。
这就是他所取的生活的态度,在专制社会表面的沉默下,在无定向的漂泊生涯中,内心激情的河流向着天边那颗没有隐灭的星辰奔涌。